第27节

    柯承兴还记得初见陆柔的那日。
    他刚死里逃生,浑身泥泞,狼狈不堪。陆谦扶他到一处屋舍前,他瞧着面前简陋屋门,不由皱了皱眉。
    县城本就不大,临街宅屋瞧上去也实在寒酸,这样用泥巴与干草夯的屋顶,没下雨还好,要是下雨,难免要漏雨。
    正想着,陆谦已经冲门里喊道:“爹,娘,姐!”
    从里传出个清澈女声,紧接着,从黑黢黢的屋子里,走出个年轻女子来。
    这女子梳着个云髻,只在发间插了支刻花木簪,穿件藕荷色棉布花衫裙,长眉连娟,微睇绵藐。虽钗荆裙布,亦难掩丽色。那破旧的小屋,便也因为这美人变得光鲜起来。
    柯承兴当时便被陆柔惊艳得说不出话。
    没料到这样的小城中,竟有如此佳丽。
    他对陆柔一见钟情,在陆家时,便时时注意这女子。陆父是个教书先生,家中仅有一子一女,陆柔的弟弟陆谦在书院读书,再过两年即可参加举考。陆柔虽是女子,陆父却如别家教儿子般地教女儿,识文断字,诗书礼仪比盛京的学子都不差。
    柯承兴越发动心,待柯家来人将他接回盛京后,便与柯老夫人说了想娶陆柔一事。柯老夫人起先并不同意,认为陆家背景清贫,配不上柯家。
    当时柯承兴跪在柯老夫人面前很是坚持:“母亲,陆家现在虽清贫,但陆家二子陆谦如今在学院念书,听闻学业颇有所成,未来举考有极大可能中第,待一朝得中,陆家也算有了官身。”
    “咱们商户,要与官家结亲何其不易。要是聘回寻家世好些的女子,那女子家中多半娇惯。我在陆家呆了大半月,陆家女温柔体贴,行事周到,又是读过书的,知晓几分体面。真进了家门,也断不会无理取闹,又因家世低平,难免对咱们敬畏三分,岂不是很好?”
    柯老夫人听闻他一席话不无道理,心中有些意动。于是遣人去常武县打听陆家门风人品,得到陆家人品清正的说法。又实在拗不过儿子坚持,便找了冰人去陆家说项。
    亲事定下得很顺利。
    柯承兴虽是商户出身,可生得清俊潇洒,儒雅动人,单看外表,说是官家公子也不为过。在陆家那些日子,他又在陆家人面前竭力表现得温和识礼,君子谦谦,陆家人都对他印象不错。
    而且那十四抬聘礼,也足够表达了柯家的诚意。
    总之,陆柔顺利进了柯家的门。
    柯承兴得此娇妻,焉有不足?况且陆柔不仅生得美貌,还识大体懂进退,族中子弟都在背后暗暗艳羡他娶了这样的贤内助。
    直到那一日丰乐楼中……
    窗外大风把窗户“啪”地一声吹响,将他从思绪中惊醒。
    远处夜色沉寂,山寺在沥沥雨声中如盘伏的庞然巨兽。
    柯承兴抬起头,打了个冷颤,问在一边收拾的万福: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?”
    万福看了看屋中漏刻,答道:“快子夜了。”
    “这么快?”
    柯承兴神色一凛,站起身来:“拿好东西,咱们这就出发。”
    第四十三章 贿神
    万恩寺乃历经两朝的百年名寺。
    如今梁朝万恩寺,寺中供奉正统神佛菩萨,年年四月初一热闹非凡。但在百年前,万恩寺最初,前身也只是一处野庙。
    据说几百年前有个庄户人家,家中遭劫匪横杀,一门十口人尽数身死,唯有庄主家小儿子被家丁带着逃出生天。
    那家丁走到半道也不行了,只剩个五六岁的稚童,流亡途中路经一破庙,又饿又乏,已奄奄一息,一抬头,见这破庙里供奉着不知什么尊神像,便伏倒就拜,希望那庙中神佛能睁眼体察人世苦楚,使得恶人有所业报。
    那稚童拜完后不久就死了,没过几日,匪徒被人官差抓住。有人就说,这破庙中的神佛极为灵验,就有富商出钱帮着塑像重镀金身,又在这附近盖了一座大些的庙。
    这就是万恩寺的前身。
    万恩寺香火旺盛,这传说也不过是以讹传讹,增些神话色彩罢了。不过寺中确有一处废弃偏殿,殿里有一破败神像,不受供奉。
    据寺中僧人说,这神像不属于正统神佛,是前朝期间万恩寺的住持留下的。后来前朝覆灭,万恩寺重新修缮了一番,怕说不敬神佛,这神像也不好毁掉,但也无人供奉。渐渐的,那一处法殿就废弃了。僧人们常用此殿来堆放法会上要放生用的鱼龟之类。
    夜雨比傍晚时分更大,山寺里已没了僧人与香客的影子。只有随处可见的灯盏在法殿中摇曳,拖拽出拉长的人影。
    废弃偏殿门前,站着两个人。
    柯承兴抹了把脸上的水珠,将雨披递给身边的万福。
    万福接过来,又将包袱送到柯承兴手中。
    柯承兴掂量了一下包袱,对万福低声吩咐:“你就在外面等我。”
    万福点了点头,柯承兴提着包袱,将殿门推开了一条缝,悄悄进了殿中。
    这法殿已经很陈旧了,不如先前在寺里看见的那些法殿庄严华丽。因许久无人打扫过,散发出一股腐朽的霉气。
    柯承兴走了两步,险些被脚下的东西绊倒,借着昏暗灯火一看,适才瞧清楚,这殿中大大小小水缸竹筐里盛着的,都是放生要用的龟鳖泥鳅。
    泥水腥气与陈腐霉味混在一起,几乎令人作呕。这殿中的法灯也燃得很少,统共没有十盏,勉强能照明,却将法殿映得更加诡异森然。
    一阵冷风吹来,柯承兴不由打了個寒战,忙加快了脚步,忍住鼻尖的腥气,快步走到了大殿最前方的神像前。
    这是一座废弃的神像,早已无人供奉,身上的彩塑七零八落,斑驳淋漓。依稀能看得清是个青脸红发的男子,不怒自威的模样。
    柯承兴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,不敢再抬眼正视。
    他寻了许久,才在神像脚下寻到个倒了的龛笼,忙扶正了,又拖来一个破蒲团,端端正正地跪好。
    末了,柯承兴从包袱里掏出一把香,用火折子点燃了。
    “菩萨,老爷,神仙——”
    他手擒着香,磕头恳求道:“求您救救小的,降下神差将那女鬼捉走,免得她为祸人间。”
    青雾袅袅腾起,神佛敛眸不言。
    柯承兴是来烧香的。
    万福不知从哪打听来,万恩寺中,各殿菩萨有各殿菩萨的司职。一殿管姻缘,一殿管学业,一殿管康健,一殿管财运。
    或是管子嗣,或是管官运,但唯有这处废弃的偏殿神像,才是管捉鬼的。
    只是这神像无人供奉,又是前朝遗物,香客不会主动供奉免得引祸上身。万福就提议,不如等子夜时分,摸到这偏殿里上几柱香,让神佛知晓他内心诚意,自会接到他心中所愿。
    而且那陆氏的鬼魂一路跟着他,将她引入这殿中,说不准还能被神佛困住,永远出去不得,介时,他可得解脱,后顾无忧。
    万福对他道:“老爷,都说阴司势利,人间尚有拿人手短的道理。你多备些香火,好贿赂贿赂神仙老爷,或是办差的仆从也行。”
    柯承兴虽觉得这办法说不出的古怪,但如今他也是被陆氏鬼魂吓怕了,所谓病急乱投医,于是也只是稍稍一犹豫,就同意了万福的提议。
    是以今夜子时,他才带着香烛,偷偷来此殿供奉。
    柯承兴没让万福跟进来,是因为他对神佛供奉的内容不能被外人听到。
    他将香点了,插在佛龛里,拜了几拜,又掏出些纸马疏头,在铁盆里细细地焚烧。
    火光映着他的脸,将他双眼映得张皇又恐惧。
    似乎可怜,言语间又恶狠狠的,只低声絮絮道:“神仙老爷,菩萨老爷,我今日烧了香,也求您救救小的,那陆氏怨气极重,恐为祸杀生,求菩萨老爷将她驱走,或是度化超生,也是功德一件。”
    他胡说一气,胆子越发大了些,又道:“虽此事是小的不对,但要论其因果,也怪那太师府仗势欺人,我与陆氏原本也是对恩爱夫妻,何至于到如今地步!”
    柯承兴目光有些晦暗。
    那一日丰乐楼中,他酒醒后,得知陆氏或遭人凌辱,心中恼怒至极,连杀了对方的心都有。听说对方还未离去,柯承兴气势汹汹地找上门去,见到了太师府公子。
    那位年轻的公子正眼也不看他,正神色恍惚地地任丫鬟整理自己腰带。见柯承兴来讨说法,他身边管家模样的下人便塞了他一叠银票。
    柯承兴自然不肯罢休,太师府的下人却看着他笑道:“眼下不过是一场误会,柯大老爷要将事情闹大,太师府不过丢些面子,柯大爷日后要在盛京做生意,恐怕就很难了。”
    那管家叹口气,关切地提醒他道:“就算柯大老爷不为自己想想,也要为老夫人想想,老夫人年事已高,这种事传出去,老人家恐怕也受不得打击。”
    柯承兴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 柯老夫人一心只在乎柯家名声,而今要是得罪了太师府,整个盛京商行都要排挤他们柯家,日后岂还能好?
    况且,他们也不敢得罪太师府……
    柯承兴没办法,只能咬牙受了。
    他平白无故得了这么场祸事,还未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,醒转来的陆氏先闹起来。
    第四十四章 所求
    陆氏的反应柯承兴不曾料到。
   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亡妻一反往日和顺,歇斯底里地要去告官。这动静也惊动了柯老夫人,于是柯老夫人也得知了一切。
    母亲比他更为果决狠辣,只让他将陆氏关在屋中,对外称说陆氏得了疯病神智不清,说些没道理的胡话。又将院中议论的下人卖的卖,配的配,远远驱逐了出去。
    陆氏见状,许是看出了什么,于是背着他们,偷偷买通下人给常武县的陆家送信。
    这也罢了,更糟糕的是,她还有了身孕。
    算算日子,该是丰乐楼那一夜留下的。
    大夫走后,柯承兴望着这一通烂摊子,不知该怎么办。
    陆氏腹中的孽种不是他的,要说起来,该一碗汤药灌下去,省得自寻麻烦。总不能生下来,叫他给别人白养儿子。
    但柯老夫人却打断了他吩咐人煮堕胎药的话,只让人传信给太师府,请太师府的人前来相商。
    那时的柯承兴不解,询问柯老夫人:“母亲,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?太师府那位公子还未娶妻,不可能先有外室子,这孽种生下来又养在何处?难不成养在我们柯家!”
    “糊涂。”柯老夫人摇头:“太师府爱惜名声,必不会留下这个孽种。我让你先别给陆氏灌药,不是为了她,是为了你啊。”
    “为了我?”
    柯老夫人慢条斯理地开口:“陆氏原本是你的人,却被他戚家强占了,只用点银票就想打发我们,真当柯家是好欺负的?当初我不在场,容得他们家轻易全身而退。这陆氏如今有了身孕,反倒是一件好事。”
    “咱们柯家的生意,自你父亲过世已经日渐衰微,如今借陆氏,倒和太师府攀上了关系。有这样的关系,何愁生意不蒸蒸日上。”
    “你啊,还是太年轻了。”
    他望着柯老夫人枯槁的脸,一瞬间明白了什么。
    当天夜里,太师府来人了。
    还是那位笑容和气的管家,这回带来的却不是几张银票了。
    老管家笑眯眯地对他道:“自上次一别后,我家公子一直记挂着夫人的伤,本来遣奴才该早些来看望一番,只是最近忙着老夫人寿辰,耽误了些时候。”
    他丝毫不提陆氏有孕一事,只看向柯承兴笑道:“说起来,老夫人每年寿宴,所用碗筷杯盏不少。今年奉瓷的那户人家回乡去了,正缺个人……听说贵府窑瓷惯来不错?”